那时,在暴雨里,我孤单地趴在那儿,没有人拉我一把,让我站起来。在废弃的粮油厂大门外的水坑里躺着,我几乎昏过去。迷茫中,我看到雨搭下几只燕子在窝里缩着身子,只露出头,它们模糊得像泥里的土,像土里的石灰一样。 再往北几百米是火车运煤专线,在那场大雨的呼啸中,我依然能听到火车驶过路口鸣笛的声音。 身上的旧自行车并不沉,它只压住了我的右腿,可我就是起不来。我全身无力,就像一只没有骨头的虫子,
1 清明节那天,我在榆林园的池塘边遇到了炮儿爷。炮儿爷仍然穿着那套灰白的中山装,戴着那顶灰白的老头帽,十多年来,他几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未变过,连同拽着他衣角的小孩儿也似乎从未长大,始终如一。 炮儿爷臂弯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小孩儿噙着奶嘴,眼角挂着泪,见到我,哇地哭了一声,扭头伏在炮儿爷的肩膀上。炮儿爷说,住声。孩子果然就不哭了,又扭头看我,嘴唇颤抖,那残存着奶渍的奶嘴差点儿要掉下
一 1984年的春天,早上,如果你正好去汽车站,就会看见那个叫霍美丽的女孩,说不定你已经在车站外的街道上看见她了。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可早晨还很清凉,从常州亥河刮上岸的风吹进脖子里,凉飕飕的,好像一溜细蛇游进了衣领里。你缩头缩脑的,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叫霍美丽的女孩。你还穿着厚毛衣,她已经骄傲地穿上裙子了,只有夏天才穿的薄薄的花裙子。她颠着两条修长的腿,全然没有了城里女孩该有的矜持和淑女状。她像一
1 三月底,我回老家桐城住了几天。本意是修改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但事实上,主要是喝酒与打牌。有时,也跟从前的老朋友们一道,去龙眠山里走走。古人风雅,喜欢在春天出去踏青。我们也想效仿古人,在春草青青中,感受大自然的诗意与自由。桐城出过父子宰相,他们的墓至今还在龙眠山中。在老宰相墓前,修竹苍翠,流水潺潺。我们席地而坐,谈古论今。嘴上说的是古人,其实谈的还是今人。每个今人的身上,都映照着古人的影子
一 湖塘的水晃晃荡荡,晃出了几根芦苇青青黄黄的残枝,也荡出了一张破碎的脸,丁丁零零,老态垂垂。张老棍好像不认识这张脸,但非常清楚这个人的心情。 一个人的心情,就如同这湖塘里的鱼儿。浮在脸上的笑,就是时不时蹦出水面,你打我闹的鲢子白、翘嘴白;一口憋在胸腔里,想吐还吐不出来的恶气,就是横行在湖水中下层的草鱼、鳊鱼,虽有想法,却翻不起大浪;如果心底有恨,那就是潜藏在水底腐殖质层和淤泥深处的乌
时间来到腊月,当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尚礼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好好地生一场病。 尚礼说,这是眼下最要紧的一件事。做出这个决定后,他觉得生活又有了意义,即便阴沉沉的天气,也没那么让人讨厌了。到底生什么病,他还要好好地思量一番。感冒吗?这个估计不行。感冒吃几片药,喝两杯开水,出一身汗就好了。拉肚子太难受,肺结核会传染,脑膜炎会变傻。肠梗阻怎么样?肠梗阻会死人的,张家二娃就死于肠梗阻,年轻
一 甄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有如一片黄叶,寒风吹着,飘飘摇摇就要掉下地面。“吭吭吭”,一阵抓肝扯肺的暴咳,总算走进茶馆内自己家门口,伸手推门,门爱理不理,懒洋洋地动了两下。甄爷垂下头,靠着门枋,心油然生出悲凉,老了,自家的门都要欺负我了。 “甄哥回来了?”茶馆老板兰芳见了,提醒道:“门还锁着哩。” 甄爷不好意思,慢慢回过头来,眼眶湿湿的,上唇的胡须间流出灰白的鼻涕。他看见兰芳怀中抱着的欢
此刻,破碎不是一个词语 破碎的塬。我总是这样写,还深怀悲悯。好像正亲眼见证塬边各处的崖坡被猛烈持久的雨浸透,终于不胜重荷,在某个瞬间,卷携着扎根不深的草木、被命运捉弄的虫洞、鸟巢,无奈地垮塌下去。大小的塬又带了许多新伤,大而平整的创口散发湿腥的黄土味儿,远望去,像大壑之间垂挂着一幅巨画。画的尺度让人心惊,更惊心的是,沟谷又深切几分,视野不可及处又多出几孔蚀洞。塬,这匹深陷命运的活物,躯干平阔
公元759年深秋,天地间奔涌着铁灰色的肃杀之气。霜风似刃,削过陇山褶皱的岩壁,将杜甫一家七口的单薄身影刻入峭寒的史诗。那匹曾伴诗人涉过关山羸弱的《病马》,已是“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此刻正以嶙峋的肋骨切割着凛冽山风,蹄铁在青石上迸溅出的火星,恰似诗卷里将熄未熄的悲怆。 流寓陇右 杜甫辞卸去华州司功参军的抉择,绝非五柳先生归去来兮的悠然转身。当安史之乱的铁蹄踏碎盛唐琉璃,《秦州杂诗·其
磨豆机高速运转,15克的咖啡豆,三四秒钟就磨成细砂糖状的颗粒,流沙一样滴漏进粉碗里,从磨豆机上取下粉碗,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这是一支浅度烘焙的金标瑰夏咖啡豆,适合做手冲。我将手冲壶里的滤纸打湿,倒掉壶中水,铺平滤纸。把研磨好的咖啡粉均匀放入滤纸中,倒入30毫升93度的净化水,将咖啡粉进行焖蒸。焖蒸的过程,就是打翻香水瓶的过程。香味,从一个个汽泡里溢出,花香、柑橘香、蜜柚香、酒香、坚果香,如闪
买 花 买花,更多的是因为心情,只是路过,临时起意。只此一眼,便胜却人间无数。 喜欢茉莉,是因为谐音梗的关系吧,茉莉——莫离。不像百合那样气味感很强,也不如玫瑰色彩斑斓。洁白的花蕾,阵阵清香,平平无奇。茉莉花的花语,清新、纯洁、忠贞、质朴、迷人等。 桔梗也好看,特别是白色和绿色。花枝笔直,开始不懂,一片叶子都不舍得剪掉,确切地说是懒得摆弄。后来,每次买花的时候,看着店主们熟练的操
1 这一组诗,可以看出郑丽娟诗歌目前的一些特点,单纯、朴素。由于阅读范围和深度的缘故,她还没受到许多诗人,尤其是现代性、后现代性诗人的影响。她将这一组诗命名为《缓慢之美》,自有她的用意。地处甘川交接部的文县,相对封闭,即便是在高速公路修通之后,还是相对保持了难得的宁静。作者的生活圈子决定了,至少是目前还决定着她的写作视野。 之前,我跟别人讨论过郑丽娟的诗。就目前来说,她的诗可能还相对单
雾 中 山谷中穿行,雾 愈深了 脚踩松针 仿佛有时间深处的回声 溪流悬崖边洒然而落 清澈无畏 它似乎早就认定了今生的归宿 红云金顶,石头们静坐 大雾茫茫啊 我竟一时忘了来处与归途 梵净山 雾散去 天空投下的浅蓝 长久地凝视我 此刻万籁俱寂 我深知,这是众神的美意 头顶 白云飘浮 它们好像从没来过人间一样 一朵比一朵幸福 一朵比一朵干净 在贵州 现在,记
金银花 逢这风水,它们在山坡上 长出了小星子、薄火焰 田垄漫长,像波浪挽过风 风声容下了它们 最清瘦的是花尖 那么细小却藏得很深 看着低矮,让人渴望攀登 看着甜柔嚼着是苦的 被袭来的日光收拾得一尘不染 看着一垄一垄分行为诗 只有不远不近才能找到页码 云影下的深褶里有一页 迟缓的雨水里有一页 蜜蜂作乱的声音里有一页 花天酒地后的杯子里也有一页 还有一页,是在倒春寒里苦
网纹彩陶罐 这只被火拯救的陶罐 又被墨迹捆缚 侈口溜肩,天生的美人胚子 平行线纹出的梯田层层叠叠 一颗湿淋淋的太阳 从东边的黄土中升起 又落入西边的黄土,仿佛 一粒果核 落在了大地的漩涡里 而渔网纹也不是鱼 是一个女人无处宣泄的苦水 在等一树花开 华家岭远眺 响过枪声的地方 攻伐,一直在进行 看得见的山头拿下了 看不见的阵地,又陷入胶着 一面红过的山坡绿了 红
祖籍通渭 一来到通渭 牛谷河 就流了过来 祖先带走的阳光 现在已经补上 他们留在这里的星辰 依然守着山岗 以祖先的姓氏命名的村庄里 还住着我的族人 但我来自异乡 人们都说 我和他们 长得那么像 通渭赋 通渭,名字里有三点水 三点水 养活了一个通渭县 从地图上看 通渭是一个大土豆 去那里走走 就感觉自己也是一个土豆 一段秦长城 是经过通渭的另一条国道 沿途
风车与梯田 阳光透过云朵 投下的明暗光斑 重新诠释了黄土地的美学意义 合影的背景上,风车 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美学支撑 远处,与黄土融为一体的古堡 不仔细辨认,几乎已经看不清轮廓 错落的图景像一幅油画。但我心里 却拒绝这么想。也许想象 一开始就是浅薄的 几乎没有水分。它真正想要的 根本不是赞美,而是一场雨 狠狠地砸下来 牛谷河畔 河流在,万物生 清晨的牛谷河,倒影静止
梯田帖 梯田的等高线突然在断崖处 悬腕 留白 被沙暴磨亮的铧犁 在龟背纹上刻下 祖先的墓志铭 晒场石碾转动时 整座旱塬开始临摹 《石门颂》的枯笔 大地皲裂的掌纹间 供奉千顷松烟 旱塬血管崩裂处 银河在犁沟倒悬 削峰为笔架的西风 托举比绿洲更丰沛的篆籀 秦风驮不动岁月的重量 便任由它们沉入—— 播种机张开的铁喙里 地膜一铺 便成了诗 榜罗镇古堡 暮色将至
1 吹过华家岭的风 在高高的蟾姆山 稍微迟疑了一下 松涛 已经穿透层层迷雾 一阵紧似一阵地 漫过那片雾淞林 一些风电叶片的影子 投射在午后的梯田地里 穿针引线般地 把鹿鹿山和其他远山 无限拉近 2 十年前,忍冬爬山涉水 来到流淌着汤池河水的 牛谷河畔 把这破碎的沟壑 缝补,充填 后来,洮河水也悄然 流过这梁峁,山涧 来到秦长城内外,滋养 这里的金花、银花
黄 昏 风沙一阵紧似一阵,我和母亲行走在 高山之上,只有我们两片叶子 朝着天边橘黄色的圆晕 被黑山和暮霭步步紧逼 那时,苦难多么崇高 我们快要凌驾于风声和雾霭之上 谷 地 谷穗熟了,从无到有熟了 风来了,谷子轻轻摇摆 这是显神庙的黄昏 从童年到中年的黄昏 秋天落地,它们献上低垂的头颅 我把自己系在谷穗上 我只能献上摇摆的词语 墓地的野花 野花开了白的,又开紫的 秋
风有时吹落叶,有时吹云朵 有时吹母亲的白发 叶子已经从高处掉了下来 风还是不想停下来。云也跑得够快了 风还是不想停下来 风驱赶着它的羊群从山岗跑过 风驱赶着它的马匹 从天上跑过 风是这人世间 唯一不老的亲人 通 渭 你看,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山路蜿蜒。轻轻一切 梯田就变成了好多块 今天是谁的生辰?每一块蛋糕上 都插着鲜艳的野花 鸟一叫 田里的麦子就熟了 鸟一叫 旷
一条河的名字,就是一段历史 它途经哪里,哪里就是它身体的一部分 我只是见它穿过一道沟坎 便知道,前进的每一寸土里 都蓄满了它一生的力 一座小城因为它,有了身为城的使命 无数个村庄因为它,有了在贫瘠的心肺里 大声喘息的间隙 还有长不大的我们,总能在河水的边上 看见母亲的身影 那时,她还是个少女 与河水一样美丽 南山以南 今夜,南山上落满了白色的忧伤 北方这座小城,却在月光
每一次迁居,像是连根拔起的稗草 走到哪儿都有十指连心的疼 如果我能洗净 乡音里的土味 我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不期而遇的亲友,不要 在异乡的街头喊出我的名字 就当是陌路相逢 这一生啊 没有一把稻草 能抓住漂泊的河水 小城桃色 春天,小城通渭的北山 桃花灿若云霞 没有人在一朵桃花前 不想起他的旧爱 走在小城的街上,只要你说出 杏花、梨花、菊花、玉兰…… 就有盈盈的女
我依然热爱着 这些从土里长出来的 高粱、玉米、西红柿…… 黄昏盛大 将山色和草色 一一缝进口袋 云朵被天空挑起 像晾晒的土豆藤蔓 鸟儿,蛐蛐,不知名的虫儿 反复擦拭着自己的乐器 一颗被遗忘在田埂的土豆 夜色里 一言不发 岔 路 年轻时,总要走一些岔路 晨起的飞鸟不愿轻易择枝 阳光沙哑 白天里的事物 在滚烫或寒冷中瑟缩着此生 逃不过命运的卷曲 刨刀修碾过的人生
我们来时,那么多山楂树花期已过 果实如簇,从绿叶间伸出来 那么多绒毛未褪的脸孔 仰视着高原蓝得可疑的天空 穿越山楂林,什么将我紧紧裹住 氤氲的山楂香气 葱郁的异乡树木 阳光蜷缩在山楂枝头 都在深刻改变高原的样子 一千多米的海拔 我们疲弱的身体,得到短暂的休憩 夜宿山楂小镇,枕头的舒适度 连同夜的漆黑度 过滤梦境,一觉到破晓的鸟鸣声里 在通渭战国秦长城遗址 一条翻滚的黄
夜幕降临,路灯闪烁 日子被小曲拖出悠长的尾音 爱与恨,喜与悲被轻轻弹拨 日子的褶皱被慢慢熨平 梦也很悠长啊,借着高铁寄向远方 通渭,这个小小的疆域 装得下浪子回头的牵念,也接得住 游子归来的脚步 就像通渭书画大片的留白 能表达一轮明月的盈亏 更能蕴含一杯清茶的甘苦 生活在这个小城,我们关注世界大事 也谈论家长里短 夜路中也屡屡碰壁,与亲人一个个走失 我们依然爱着这烟火人
她们成群结队 一生都在深谷里 离尘世很远 离本性很近 没有祈求,没有夙愿 不会想要很多爱 只为到过丁香谷的人 赠送一身香气 通渭公园 有了这小小的一隅 我对黄昏就有了借口 那些快乐,悲伤,委屈 那些千回百转 就有可去的怀抱 日子突然觉得好过些了 这沉默有力的接纳 这温柔深情的对视 女人的一生,多么需要这些 小城的初春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 三月里还是枯黄残
那一夜,我的父母肩披沉沉的夜色 在灯盏狭小的光晕里 走了许多曲折的山路 他们无法预知前路的渺茫 无法估量暗夜的深度 呼吸在暗夜中回响 烟斗在暗夜中明灭 脚步在暗夜中趔趄 他们终于抵达,怀揣安乃近和青霉素 把灯盏放在炕柜上 微弱的光亮映照着我红彤彤的脸颊 母亲将冰冷的嘴唇贴在我的额角 多少年后,我用冰冷的嘴唇贴在女儿的额角 我在广袤的秋野里歌唱 风高悬于我,呼啸而去 我
橱窗下,手持花剪的女人 利落地比划着 赶时间的人的影子 镂空之处的秘密 从窗前飞出 多年来,她将夹着旧照片的纸页 铺平,又对折 反复摩挲着那张已模糊不清的脸 对折的棱角里,还有些余温 散落的碎屑,隐入了尘烟 遮掩着许多她要说的 此刻,窗外掠过的侧影 让她的柔软 渗出水来 这不是我想说的 这不是我想说的 就这样安静地躺着 孩子们睡着 村庄里的狗吠渐渐远去 我看着
我喜欢将一半的旅途甩在身后 留下另一半的公路在我面前延伸 王家的堡子矗立在山巅 接受着朝阳的到访 我跟随东去的流水 在孤独的旅途上 时而低沉,时而高昂 良 配 如果说山川也有情人 我想只有河水,才属良配 只有岿然不动的山川 最能理解河水的长途跋涉之苦 只有随波逐浪的河水 才自心底里明白,山川千年不变的相守之苦 河水裹挟着的泥沙 毫无疑问,是山川 爱过的痕迹
鹿鹿山脚下 虚设的藩篱 挡不住溜向禁牧区的羊群 羊倌急忙吆喝 长鞭甩得巨响 却丝毫拦不住撒欢的四蹄 气急败坏的羊倌 徒劳地骂着那些不羁的身影 在林中偷享安闲的我 内心升起意外的宁静 竟由衷羡慕起 那些越界的精灵 灵寺峡的鱼 夜已深,众鸟归巢 水边只剩你,独自出神 揣想灵寺峡游弋的鱼 是从水帘洞跃下 还是从枫桥夜泊的 女子唇齿间,滑落 或许白昼,它会低语 吐露
车道镇是我的根脉所系。记忆里,苍黄是她的底色。孩提时,故乡的天气诡谲得很,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风沙便裹挟尘雾汹涌而至。记得有一回放羊,我正悠然哼着小调,漫步山间。忽然,狂风骤起,粗布帽子像断了线的风筝,眨眼间消失得不见踪影。摸着昨日刚剃的光头,寒意顺着脖颈直窜脊梁,恍惚间望向远处,光秃的山头像极我发凉的头顶,荒凉得令人怅然。 然而,时光悄然流转,不过短短几十载,故乡竟似历经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