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章有尊古、尊圣、尊贤的传统———当然,这不是说全部,尤其是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新的观念、新的手法,都在催生着新的文章。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尊古、尊圣、尊贤的传统仍然存续,并且在坚韧地获得生长。 我想, 中国文章对世界与人间生活有着那样强的提喻性质,大概也与这“三尊”有关。围绕中国文章而展开的学问是庞大而渊深的,其中古代注疏之丰赡,尤令人叹为观止。丰赡的注疏,如无数的伴舞者,而场中的主角,领舞者
一 从云舍往西南环湖行约三十里, 有一溪名莒溪,出岩谷,竟下悬崖,垂落入湖。在闽中莆田山区,如此溪谷甚多,只是水量丰沛如许的甚少,枯水季多干涸见底,唯见乱石如垒,横亘东西,腾跃南北。溪水之胜,在于偶见清潭,在溪谷宽回处即有清潭,或者近瀑布处湫漈泄瀑。古人将瀑布分得很详细:湫是很高的悬瀑,通常水量不大,至于水落潭底, 竟成烟霰; 泄是水量极大的瀑布, 如河倒倾; 漈则是山间瀑布水凼的总称。水凼和潭
坛子轶事 在皖南乡村, 坛子惯性地被置于某个昏暗的角落,缄口不言。但它在遗忘深处偶或也会发出幽光。久而久之,坛子已适应不了高处, 尤其在文字里它的釉色更会脱落不少。坛子与陶钵不同,陶钵总是满盛着豆酱被摆上院墙头,承受霜日,那色泽跟古徽派建筑板壁的调子相类。坛子似乎不满足于人们派定给它的角色,比如用于腌菜、泡姜。我更倾向于认为,坛子的内在并非俗见所能衡量。 如今人们对坛子已没多少兴趣, 在社区垃
1979 年9 月,杭州大学举办以姜亮夫先生为导师的楚辞进修班时, 姜先生已七十八岁。所以楚辞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学员们每天晚饭后轮流陪姜先生散步一小时,由杭大到黄龙洞一个来回。这对姜先生来说是一种身心的放松, 而对学员们来说,则又增加了一重受教的机会。因为姜先生是边走边聊的,而所聊的话题,既有对自身经历的回顾,也有对学界掌故的漫谈,更有对一些学术问题的点拨。所以每陪先生散步一小时,学员们都有
一 一只风筝在高空中飘荡。当然是春天,一切植物还没来得及绿。在这一小片天空下,是一座废弃工厂,场地平整而荒凉,厂房高大而空旷,窗子失去了玻璃,春天的寒风从窗间钻过,发出时强时弱的啸叫声。这声音在春天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每个人都知道, 春暖正在从大地深处升起,给麦地加热,给河流加热,土地的腹部,开始动荡起伏。 这一切与风筝无关。当风筝升高到三米,它就只顾抬头上升,升高到三十米,地上的事情便完全失去
宣城差旅几日,归途急雨敲窗。车行一处,司机像是摸透了我的心思,南向一拐,进入一条国道, 不一刻, 那座西班牙人1872 年建造的大钟亭映入眼目———这是2020 年7 月,大雨滂沱,我再次回到古名澜溪的故乡大通。 江南的梅雨季节,站在龙头岩上,鹊江对面的和悦洲漂浮在那无边的浑黄中,越发的碧绿轻盈,如一片巨大的荷叶。在我的脚下,灰褐色的瓦连绵一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此刻,这些民国时期的老建筑被满
“给它锚了”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看到轮船出现在八角湾的那个傍晚。夕阳把海湾染成了红色。他从村子的大街上斜斜地走过,很快,整个村子就动了起来。村人纷纷涌向海边。他们看到,那艘船离八角湾越来越近了。船上没有白帆,也听不见号子,船面上显得有些空荡,几乎见不到人的影子,只见到船在海面上滑行, 身后拖着烟囱里冒出的浓烟。那烟,在海面的上方渐渐变成了云彩的样子,让人觉得整艘船都是轻盈的, 不费任何的力气,就那
一 是万不得已才让儿子留守H城的。人们总说“留守儿童”,孩子们“留守”的多是自己家乡的农村。可我们来自安徽家乡的农村,携儿带女到外省漂泊,脚跟未稳,又要去向下一站另一个外地, 把孩子仍留在上一站暂居。生计难以维持, 决定离开苏北,去苏南“觅食”,那儿女怎么办? 起先想让我娘来照料,做奶奶的也答应了,后来说家里走不开,上有老下有小。我只好告诉儿子:奶奶说她还有更小的孙子需要照顾,另外还有你的曾祖母
这些年有过好几次机会, 却一直不曾到一座粮仓里面去过。这一次到陆城却是不期而遇,从粮仓入口一直进到它的腹腔,像一粒稻米那样停在里面。接着又像那些看守粮食的人一样走上粮仓高处的栈道,从粮食们的天空走过。 小时候倒是去过生产队的保管室。那里头除了稻谷, 还有棉花油料农具化肥和农药之类。就因为里头住着粮食,保管室的房子是全生产队最好的。人住的地方屋顶可以漏水, 墙上可以有裂缝, 地板可以上潮,粮食住的
一 娴静,洁净,在风中微微摇曳,如同一句不饰辞藻的旧时诗句,莱菔,从冬天的雨雾里开始绽放淡紫色的细花。 莱菔花开在乡间公路旁, 花田从荒芜的梯田中,夺目地突兀出来。梯田在山脚或山麓,更高的山顶,锁在冬天的冷雾里,似乎不知道有多高。 这是黔南。 我从莱菔花田边路过。 身后有簌簌的声音落下,似乎是雨,似乎是消逝的时光。 二 少年时读过一篇文章,其中说,萝卜开花了,就不叫萝卜花,而叫莱菔。
贾广亮和他的羊群爬上小河口的长坡,像一股混浊的水流,从阁洞里咕咚咕咚冒出头来。秋天的黄昏,五道庙前的大人们都已经回家, 只剩小娃娃贪着一天中最后这点亮光,跑来跑去,追赶喊闹,猛地看见一群黑黑白白的羊羔, 以及漂在羊群后面的那张黝黑面孔,便又觉得异常兴奋。 最调皮胆大的男娃小林迎着羊群跑去, 高大威猛的头羊被吓得掉转头往羊群里闯,尾随的几只小羊羔穿出羊群,向一旁凌乱的石墙慌张攀爬。 高亢、刺耳、
终是水云心 不觉,梦就深了。 在明代大文学家汤显祖心里有一个“理想国”,用他的语句表述就是—— 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 (《牡丹亭·劝农》) 人与青山秀水妥帖相依, 人世清明无讼而歌声随风飞扬……这是出生于“仓廪万石,藏书四万余卷”的富裕书香之家、自小饱读儒学经典的汤显祖执念最深的梦,而他却因梦醒而孑然转身, 合身扑入了另
一 扬州是一座水城,河多桥便多,正所谓“春城三百七十桥,夹岸朱楼隔柳条”,桥与桥相连,桥与桥相接,桥与桥相望,使瘦西湖变成了一个桥的世界。 二十四桥肯定是一座女性的桥, 温情的桥,南方的桥。 唐朝大诗人杜牧的那首《寄扬州韩绰判官》就是吟咏这座桥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还是那位隋炀帝,据说因为梦见了一朵琼花而沿着这条大运河而来,结果爱上了扬州这座水做的城市。他在那个烟花明月之夜
微笑的茴香 午后小憩,梦见进入一片森林,那林中植物好生奇怪,郁郁葱葱,枝不像枝,叶不似叶,却遮天蔽日。找不到出口,最后爬上其中一株,费尽力气攀到梢头,发现顶端长满淡黄的小花,生出嫩绿的果粒。摘取一颗放入口中,浓郁的香甜瞬间盈满口腔,沁入脾肺。原来是茴香!梦中察觉自己在枝头随风摇曳,大骇,无来由从高处掉落,就此惊醒。回想刚才那奇异的梦,床头柜上正放着未喝完的茴香茶, 唇齿间还残留有没吞下的茴香籽,
医院里坐诊的医生有年轻的, 也有年长的,最长也长不过门卫老伯。如果门卫老伯穿上白大褂, 找他的病人肯定比找我们的多。他那满头白发是招牌。 我们站在屋檐下开他的玩笑, 他似乎很受用,仿佛自己真成了医生。 不过, 我知道门卫老伯的心思根本不在医院里,而是在对面的影剧院,尽管他完全可以用耳朵知晓电影院放什么或演什么, 但他每天仍会一本正经地去看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一站好半天,因为有时候一个字就会让他花
音栖弦上,意在线中 叶毓中的心灵疆域很难测度。一册《李白与杜甫》如海纳百川, 呈现大唐风骨气象,致广大,尽精微。他曾有二十年的边疆军旅生涯,在楼兰古国旧地,边塞气象、庄严佛法、华夏文明、异域风情,以神秘的方式渗入了他的生命,混融并蓄,复现于他的笔端。 绘写《聊斋志异》是少不了他的,叶毓中是连环画古典题材重镇。若要选出与他的心境相一致的一册,我认为是《石清虚》;但他并不受此限制,《宦娘》《白秋练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写于代宗大历二年(767)秋日夔州的七律《登高》,从内容到形式几乎达到了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地步, 在中国诗史上享有崇高地位,被视为七律巅峰之作,素享古今七律之冠的盛誉。这一年,杜甫已经五十六岁。明代诗歌批评家胡应麟在《诗薮》中十分肯定地给出结论: 作诗大法
夏 不得不说,成都的气候实在太舒服了。在夏天尤其想说这句话,但不好说出来。天气预报各地人民都在四十摄氏度上下挣扎的时候,成都人说,昨晚有点受凉了,因为盖的被子薄了———这太招人恨了。 成都也有相对高温的时候,三十五六摄氏度,一般蹿上去个两三天, 一场暴雨就会把它们给迎头拦截下来。 我一直生活在成都, 确实很少经历高温。第一次真正经历是有一年夏天去了湖南凤凰。走在外面,那个热啊,真是要让人发疯。
黄永玉为人作画,皆自由酣畅,奔放不羁。所画之荷花,彩墨渲柴,浓烈艳丽,一反画荷传统的萧索,淡然。这一幅《商略黄昏雨》,其名来自姜夔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白石词句堪称神品,通感移情,既有视觉向味觉的挪移,也有山峰向人身上的挪移。 借姜夔词意写荷,画家所画似叶又非叶,恍似池中绿叶之倒影。绿色及墨绿色上像是撒了金粉,又像是自花蕊上泻落的粉末。荷叶之色浓淡深浅,与雨前、雨后山峰之色,差可此拟。荷瓣